四月十三。
江和易的遗体停灵七日,一口大棺材由浩浩荡荡的队伍抬着回了芜城。
负责护送的多半是太师府的家丁,正因身家性命都扎在院子里,不怕怠慢了。霍太师和太夫人还单独打点了五十两银子并宫里赏下来的银子用在纸钱、灵幡等物什上,交由信得过的管家,好让江和易风风光光地回芜城。
有太师府和太子撑腰,不少达官显贵都来吊唁过,不便露面的礼也到了,这场后事办得极风光,众人都对她这个父母双亡的孤女感到怜惜,尤其是苗夫人,怜惜她在京中举目无亲,甚至提出要将她认为义女接回豫国公府的想法,被江岁华婉言拒绝。
生父亡故,按例她需扶棺回芜城,但天子怜悯她靖州府受惊未愈,即便回到芜城也无亲无故,特此开恩让她留在京城服丧,但江岁华明白,天子沉浸在失子之痛中,多半事宜都交由了天太子赵玄打理,这份恩旨,与其说是天子对他父女二人的歉疚,不如说是赵玄想要借天子的手名正言顺地将她留在京城,牢牢地捆在他的身边。
太子心急,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调查的结果。
于是,江岁华将父亲送出了城,与太师府众人一一打过招呼便带着云蝉回到了东宫。
来迎接她的依旧是罥烟,从她口中得知太子一连几日早起晚归地打理宫中琐事,吩咐了她小心招待。
流萤小院一切如旧,唯有积年累月透着烛光的窗牖暗淡了下去,院中原本负责看顾父亲的侍女也被撤换得一个不剩,少了人气的院落稍显冷清。
浴房的水早已准备妥帖,江岁华并没如往常般让罥烟进浴房服侍,而是打发她去忙旁的事,浴房只由云蝉服侍便好。浴桶热气腾腾,旁边悬挂的衣物木架上还周到地放了素白的腰带,江岁华从袖中取出银针探入水中,见银针不曾变色才褪去衣物踏入浴桶。
云蝉看见这一幕也并没多问,她自知愚笨,所以姑娘说什么做什么她听话照做便是,江大人的死姑娘非但没有怪罪她,反而待她更胜从前,她心中愧悔,只能尽全力报答姑娘。
估摸着赵玄出宫还得一会,江岁华洗漱得格外悠闲,四月里夜已不似初春寒冷,热水却添了一桶又一桶,直到预备的热水都添了个干净,她才慢慢悠悠地擦洗穿衣。
出浴房之后,天已入夜,深蓝色夜空上缀着点点繁星。
她走到书房,却看见一道玄色的身影正坐在书桌前,手边还摆着一杯茶水,看样子早已等候多时。“臣女本想洗漱完去拜见殿下,不曾想殿下倒先一步来了。”
诚然,她恨赵玄,恨到想将他剥皮抽筋,可恨语气反而出奇地平静。
赵玄抬眼,视线从少女身上掠过,素白的衣裙衬得少女犹如枝头的积雪,冷清孤傲,发梢还带着未干的水汽,将身前腰后的衣裳洇湿些许。“岁华这是不欢迎本宫么?”
江岁华看着男人狭长的双眸,微微勾唇。“东宫是殿下的东宫,臣女住在东宫,自然也归太子调配,又何来欢迎不欢迎的说辞?”
少女语调微微上扬,仿若带着钩子勾得他心痒,从前江岁华待他总是规矩中带着敬而远之的疏离,这样模棱两可略带暧昧的话,他还是第一次从她嘴里听见,他朝她招了招手。“怎么不在太师府多住些日子,重九的伤可好些了?”
江岁华顺从地走到男人身边。“太师和太夫人为人和善,诸位姊妹也多关心,只是太令人舒适的地方容易让人意志软弱,也容易让人忘却仇恨,所以,臣女回来了。再者,殿下与臣女的约定,尚未完成,殿下不是也在盼着臣女早日回来么。”
赵玄喉间溢出两声轻笑,诚如少女所言,他的确希望江岁华早些回来,毕竟朝堂局势瞬息万变,他早一日拿到能扳倒将军府的利刃,就能早一步筹谋打算,就能多一分胜算。“看来,你我心有灵犀。”
江岁华凝视着男人脸上看似亲近的笑容,也回以灿烂的笑容。“毕竟臣女与殿下有同样的敌人。”
两人点到为止,赵玄从将桌上的古籍拿开,露出压在底下的画卷,江岁华垂眸,正是父亲出事那日她画的牡丹翠竹图,当时事出紧急她来不及将画卷烧毁,只粗略地压在了书桌上,赵玄对父亲下手,必然要将院子里一切能露出端倪的东西都清理一遍,能找到这幅画也不稀奇。
赵玄侧身,手指在画卷上轻点。“这幅画瞧着倒是像江大人的手笔。”
在皇宫里摸爬滚打二十年的赵玄早已练就火眼金睛,他们父女二人的画风虽是一脉相承,但细微处仍有的差别,江岁华为何从在马球场回来之后便在书房闭门不出画就此画,又为何要刻意模仿父亲的手法,想到江和易在曲城无辜重病,赵玄很难不猜到这便是江和易留给江岁华的线索。
江岁华抿唇。“殿下好眼力,这的确是家父一贯的手笔。世人都道牡丹雍容华贵,翠竹孤傲清高,丹青鲜少同画两者,实不相瞒,这幅画是臣女被追杀过后,机缘凑巧的在鱼腹中所得,当时臣女便好奇,家父宁愿藏书鱼腹也不愿交给女儿的画究竟藏了怎样的真相,能让将军府如此费尽心力地迫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女子。现在,臣女已然调查清楚了。”
闻言,赵玄眼底浮现出兴奋的光芒。
“臣女听闻,飞骑大将军萧胤明钟情贵妃的贴身侍女温黎,陛下特意赐婚成全一对佳话。可若当真深情款款,为何会在妻女面临危险时没有挡在妻女的身前,反而义无反顾地挡在了贵妃面前?
臣女还听闻,自飞骑大将军的名号由萧胤明继承后,在靖州府崖城的萧家老宅便就此荒芜了下来,满院都是勃发的翠竹,赏秋会上,臣女也曾见宴会厅后雕着巨大的翠竹浮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