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娴开始真正流泪。
伯母说:“可以了,你再哭,别人会以为我们虐待你。”
于是姜娴不能哭了。
其实对于伯母这个女人,她的印象并不是特别坏。
伯母是地地道道的家庭主妇,没有工作,话语权不强,爱贪小便宜,喜欢说别人家的八卦。
她不怎么在意姜娴,只要保证她活着就行,平时家里有好吃好喝的都藏起来,给自己的一双儿女。
然而她会顺从伯父。
同为兄弟,姜娴的父亲年轻有为相貌英俊,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无论是上学时候的老师还是父母都会偏爱。
与他对比,伯父就逊色很多。
一个中年男人的嫉妒心是很可怕的。
他在把那份不平转到了姜娴身上。
所以甚至带了些刻意的引导,让自己的儿女去欺负姜娴。
两个小孩儿从一开始觉得家里有了姐姐很热闹,到以欺负姜娴为乐趣,前后只花了短短一个月。
她感觉到冷的那次,是被堂弟堂妹从餐桌上撵下来,推到桌子底下。
两个小孩带着天然的恶意,笑哈哈地说:“你以后就在桌子底下吃饭吧。”
四面垂下的厚厚桌布把餐桌底下围成一个笼子。
没多久掀开一角传进亮光,姜娴看到伯母把姜娴的碗和筷子递了进来,她平平淡淡道:“不够了再添。”
餐桌四周,一家四口当作无事发生一样继续吃饭。
姜娴想要从桌子底下出去,被察觉到意图的堂弟堂妹用脚踹在她身上,来回踢踢踏踏。
仿佛在玩儿打地鼠的游戏。
伯父呼噜呼噜地吃饭,声音很大,像是吃得更香了。
直到他离席,伯母对两个小孩儿说:“好好吃饭,别玩了。”
然后她拍了拍桌布,提醒姜娴:“赶紧吃。”
没有人觉得这很奇怪。
后来姜娴形成了毛病,上中学时在学校吃饭也有要往桌子底下钻的趋势。
等她真的端着饭碗坐在地上,听见四周同学嬉笑的声音,看到他们投过来的奇怪视线,才恍然意识到,没有人踢她。
她说出这些往事时前后不太连贯,磕磕巴巴,犹犹豫豫,花了将近一个小时。
女医生没有催促,等她讲完后停顿良久,问:“改掉这个习惯,你花了多长时间?”
姜娴道:“不记得了。”
女医生把窗帘拉上一半,阳光才不那么刺眼。
她伸出手掌心:“我能看看你的手臂吗?”
姜娴放在她手上。
光滑的手臂上并没有陈年旧疤。
女医生又轻轻放下:“发生这些事时,你会不会想毁灭一切?”
“想过。”姜娴弯唇:“忘了实施。”
女医生道:“为什么?”
姜娴沉默下来。
她想带着那一家人同归于尽那一天,听到堂妹和伯母在房间里的对话。
伯母道:“你这些衣服还穿不穿?”
她扒拉着女儿的衣柜,翻出好多她不喜欢偷偷压箱底的衣服。
堂妹道:“不穿了。”
伯母一件件拿出来叠好:“那我都给小桐了啊,你过来看看你到底还穿不穿?别过几天又发脾气说找不到。”
堂妹的脚步声响起,她疑惑不解道:“可是这些不是给姜娴穿的吗?为什么要送给小桐。”
伯母被问住了。
那些衣服最终到了姜娴身上。
有些还有点儿大,穿在身上松松垮垮。
姜娴恶毒的杀人计划没有实施。
此刻她对女医生说:“可能是因为有衣服穿了。”
仔细想想,竟然也还能凑合活下去。
人的求生欲有时候真的大得惊人。
女医生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她换了个话题:“抱歉,蔺先生提到过你有过一个很喜欢的人,我能冒昧的了解一些吗?”
并没有让人很不适的窥探,更像是因为不得不揭人伤疤而稍有愧疚。
这样的语气让对话顺利进行下去。
姜娴看着她:“你想了解哪些?”
女医生思忖着问:“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姜娴不假思索地说:“好人。”
一个相当好的人。
他的好不拘泥于某个人身上,而是范围性的。
姜娴得到了简短的喘息。
女医生听到她说这些,轻声道:“怪不得会让人难忘。”
姜娴轻轻吐出一口气:“但是我已经在学着放下他了。”
女医生抬眸:“能问问是什么样的契机让你做这样的安排吗?”
姜娴卷翘的睫毛在光影下缓缓垂下又抬起,她说:“因为我不想再把活下去的信念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了。一个已逝的人被生者拖着,他的长眠想必不会安稳。”
顿了顿,姜娴轻笑了声:“而且有句话不是说吗?男人只有挂在墙上才老实,我只是见到了他好的一面,何必给予一个与自己根本不同种群的人无数美化。他的存在让我开心,他的离开让我痛苦,我觉得公平了。”
从杨庭之身上得到的,姜娴都还回去了。
开心与痛苦等同,姜娴还是那个姜娴,什么都没有得到,也什么都没有失去。
女医生明白了。
面前的女孩的耿耿于怀来源于童年的不幸,而非一个回忆中的人。
她没有得到拯救,日复一日沉浸在亲人离世的潮湿里,在不幸的鞭笞中扭曲了心性。
房间外,不知站了多久的蔺元洲垂下眼皮,敛去所有的情绪,悄无声息地从门前离开。
像没有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