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月是尴尬的月子,挂在冬天的尾巴捎上,又对春天抛个媚眼,还是没有搭上开往春天的列车。
乔麦常常站在窗边发呆,但她的视线总被前面的楼房折了,她从钢筋水泥的丛林空隙里,看见不远处陆桥帅的小学,蜿蜒的马路有车在流淌,而树枝依旧不动声色的秃着,偶尔飞过麻雀,无聊的喳两嗓子。
她在A城卯足了劲儿,像战士一样处理了麻烦,回到小城来,趴窝了。
酒店夜晚的那次大出血,给她野草一样蓬勃的身体造成了重创,她常常觉得冷没有力气,脸色也失去了红润。
她不想解释那个已经打掉的孩子是怎么回事,一个字都不想为自己辩解,满心厌倦。
她每天就想离开他,甚至想离开这个看似步调缓慢却一腔压抑的小城。可她没有力气,老想躺着,像死鱼一样躺着。然后,这条死鱼的眼里常常莫名充满了泪水。
致礼带着陆桥帅回来后,夫妻俩成了默片时代的男女猪脚,陆桥帅敏感的嗅出空气中的紧张,一会儿到女猪那边刷刷存在感,一会儿到大猪蹄子那边卖个乖。
致礼每天默默当厨子,水平蹩脚,她吃不下几口去,人也迅速瘦下去,一双眼睛大而没有神采。
有一天,致礼做了鲫鱼汤,她看了一眼就掠过了,一口不吃。
致礼开了口:我给这些小鲫鱼开膛破肚都有一小时,再炖一小时,你不吃早说啊。
乔麦心里说:结婚这么多年,你难道不知道我从不吃河鱼吗?我讨厌那股土腥气,我只吃海鱼海鱼海鱼……
致礼又说:你现在是大姑奶,我怎么伺候都不行。
乔麦心里又蹦出个反对派抗议:别拿殷勤来卖钱,我不买账,我不稀罕!
致礼又说:你倒是说话啊,你还有理了,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一样,跟个孙子一样伺候你,传出去早就被笑话死了。
那个反对派气得跳出她胸膛,乔麦冷冷说:陆致礼,我要跟你离婚!
致礼忽然哈哈大笑:原来你不是哑巴啊,能说话就好。离婚?你有资格提离婚吗?出了这事,我还没休妻呢,你哪来的底气!我跟你说,你今年老老实实待在商场上班,劳资不用你养家。
致礼亮出夫权这张王牌,不能约束她的心,就约束她的工作。
那反对派大吼一声:你管不着!
她忽然像疯了一样,端起那碗她不爱喝的鲫鱼汤摔倒地上,那些雪白的汤汁在地板上横流,小鱼的尸体支离破碎,不锈钢盆倒扣。她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的哀鸣,大雨倾盆。
那是中午,陆桥帅在学校的小饭桌吃饭,家里只有一公一母,公的就躲到书房打游戏了,母的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2
晚上她搂儿子睡觉,陆桥帅摸着母后大人的脸,给她说了个秘密。
陆桥帅说:我奶奶和三个姑姑开妇女大会了,她们说你。
乔麦:说我什么了?
陆桥帅于是就把偷听来的片段讲给母后大人听。
乔麦那晚失踪后,打了一天游戏的致礼就回来了,倒头就睡。大姑姐们从婆婆那里知道乔麦流产以及流产背后的谜团。
婆婆组织了妇女大会,会上,妇女们就乔麦出轨怀孕流产一事踊跃发言。大家一致认为,小乔急着把孩子做了,也不声张,甚是可疑,情况看来八九不离十。这是有辱门风的丑事,首先把好口风,别让路婶知道。然后,关起门议政。
大姐:找那个跟弟媳私通的男人要个说法,必要的话贡献家里的两个老男人去打一架。
二姐:先调查清楚,再见机行事。我老公心脏不好,不适合干架。
三姐:现代社会离婚正常,但离婚的意志取决于弟弟,如果老四有离婚意向,要最大限度争取孩子和财产。
婆婆最后一锤子定音:小四儿离了,随便找个都比小乔好……
精明的二姐插言:结婚离婚都费钱,办酒席请,给娘家彩礼,买房子,要是找个大姑娘也罢了,找离婚带小孩的,又给人养孩子。用句时髦的话:不够低碳环保。
二姐没说完,婆婆插言:要是再办一次酒席,还要请路婶来,让她把份子钱还上!
窃听者陆桥帅还原了婆家的妇女大会,乔麦背后生寒,深深的厌恶。
她第一次觉得,可以不要爱情那样虚头巴脑的事,她要自由。
3
乔麦哑巴开口的第二天,致礼一早去城外的树林买了几只笨鸡,让人宰了,放在冰箱里,然后出海了。
致礼走后,她倒是像活过来一样,每天给自己好好做饭,好好吃饭,她成了黄鼠狼子,把冰箱里的笨鸡一只只吃掉,她先要身体回到生龙活虎的样子,然后有力气去离婚。
好久没下楼了,这天她出门买菜,感觉走路都轻飘飘的。走到三楼门口时,她看了一眼男邻居家紧闭的大门,这个时间段,他早就上班去了。
不想门突然打开,钻出一头大尾巴狼来。
陈有福打扮的整齐干净,的确像个大尾巴狼,一看就是要开会的样子。年后的新项目大约还没有开工,他和老杨闹成那样,也不知道新项目还有没有他的份儿。
不过,他总有国企这个退路。
每年春天,他们所在的大国企要召开职代会,陈有福连着几年都是单位的代表。这天他的确是要开会去了。
他看到她吃了一惊,怎么一个新年不见,她就像迅速失了水分的果子。
他开门见山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她轻描淡写说年后得到一场重感冒,不过现在好了,可以出门。
两人一前一后的下楼。陈有福趁机跟她说,新项目是个新型化工厂,选址在王村东边的王八蛋村,但那里全是钉子户,拆迁工作遇到了麻烦,正在协调,所以暂时没有开工。等开工后,他还是希望乔麦能来上班。
陈有福继续说:项目组今年的办公地点就在市内,到时候你需要辞掉商场的工作,全天来上班了。我也不能跟去年那样一半这边一半那边,打算申请短期离岗一年,今年职代会大概会讨论这个问题。
乔麦问:老杨还参与吗?
陈有福答:老杨现在是开发委员会的,不跟我们做具体的工作了,但肯定有联系。
乔麦的肩膀抖了一下。
男邻居一眼捕捉到了。
他说:不用怕,他上面还有上面,他一手遮不了天。
她想起致礼的警告,一定像钉子砸到水泥地上,是有印痕的。
致礼看起来没有离婚的意思,休妻也要他先开口,出海后他一个电话不打,连陆桥帅也不过问。她更心寒。她已经偷着拟好了离婚书,她写一遍哭一遍,稿纸都被泪水淹糊了,揉成一团扔掉。又想起去电脑打字,还是条理不清楚。
这个时候他跟她说工作,如同一团乱麻纠缠着,她心里模棱两可。不过,就算离了婚,她还能赚到钱,有钱就能喘口气。她想到明星为什么离婚率那么高,因为他们腰包鼓,他们的筐里筐外很多果子可以选,不用看人脸色,任性而活。而普通妇女,在追求自由的路上,出门就被绊倒了……
她没有像以往那样清脆的回答。
他走在她身后。从前,他看她发辫高高的挑着,脖颈下细碎的头发像春天绒绒的小草,如今烫过的一头长发随便扎了一个马尾,发梢枯萎。下楼也轻飘飘的,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
而他只能和她谈工作。
他和她谈工作,她觉得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我们身体靠的如此近,却不知对方心里想什么。
人真是生而孤独的怪物啊。
4
乔麦拟好的离婚协议书放在电脑,没有发给陆致礼。
致礼的工作面对茫茫大海,在安全保障里还有万分之一危险性。曾经有个平台的同事,因为跟老婆闹离婚而跳海,那男人跳海后,大约觉得海水太冷,死法不好,就奋力游回来。出海回家后,单位领导还派人做了心理疏导,但是临近第二次出海之前,男人却上吊自杀了。
他的死引发了小城人民的深度思考:吊死比淹死好吗?
面对大海,并不春暖花开,写诗的海子都卧轨了,出海的人员最容易抑郁。她做家属的,从来知道分寸,即使两人闹到目前这个样子。
15天一晃而过,致礼又回来。
还在船上时,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陆老太摔断了腿。
陆老太一向手脚麻利,这天踩着院里的铁梯子到小房顶,去收拾去年的花盆,打算天暖和后种韭菜种辣椒的,下梯子时一脚踩空,人像个包袱掉到地上,骨折好几处。
致礼下船后直接回了A城。
致礼的假期有十天贡献在A城妈妈那边,他算是个大孝子。期间,他给乔麦打电话,要她周末带着儿子来看奶奶,乔麦没答应,说陆桥帅周末安排的满满的,跆拳道围棋英语,哪个都不能走开。
她知道致礼是要她回去,两人只要没离婚,当儿媳妇的,就要在床头伺候一下婆婆。
果然致礼说:你就不会来踩个脚印吗?我两个姐姐也忙不过来,你来我也有面子。
乔麦想起她流产那天,她哆嗦的像寒风中的鸟,想在婆婆床上躺一躺的心愿,都被她不留情面的挤压,她无法扮作圣母去演一出孝敬的大戏,就拒绝了。
致礼生气了,嚷嚷起来:那你等着吧。
挂了电话。
她等着。
一个脚印都没有踩到婆婆身边。
他回来,带着解压的一腔愤怒,和一家人给加满的油,向他不忠不孝的老婆提了离婚。
他终于提出休妻了,保住了面子。
结婚是什么,就是女子发昏。这年五月,他们发昏就满九周年。
五月蔷薇恣意花开啊,乔麦觉得蔷薇是世间最能惊醒她感觉的花儿。它们俏皮上树,和树枝爱恋,热烈明艳一览无余。却发现,爱逃不过孤单。
那时满城花香,黄昏她和他出门散步,她总是穿上平底鞋显出他的高度,她看他侧脸,也觉得和帅沾点边。她舍不得摘蔷薇却偷花园的月季回来,插在啤酒瓶里,芬芳满屋,他说这是催情。他捧着她的脸说:人家都说老婆是别人的好,为嘛我就觉得自己的老婆好呢?
乔麦记得当时说:十年后你在说这句话,我肯定会感动的跳楼。
如今未满十年,他们就要分道扬镳。